故乡记忆
文/邹冰
一碗扯面
1973年的冬天特别冷,我和弟弟的双手皴裂得像干涸的河床。中午吃过面,我们两人坐在门沿上用皴裂乌黑的双手撑着干瘦的脸颊。
我对弟弟说我过年的希望之花有三朵。第一朵希望之花就是过年的时候能有一身新衣服。
弟弟说他过年的希望之花就一个,过年的时候能有五毛钱的压岁钱。
我说这也是我的第二个希望之花。
弟弟问我第三朵希望之花是什么?我说能美美地吃一碗麦面做的面条,最好是扯面。
弟弟用他皴裂的黑手擦我挂在嘴角的哈喇子,点头说我也希望能吃一碗扯面。
听到我们对话,父亲尴尬地笑着说:过年的时候,无论如何也要满足你弟兄二人的希望,让你们的希望之花在这个春节开得鲜艳夺目。
临近春节,母亲的咳嗽声让弟弟担心父亲承诺的希望之花成为奢望之花。有一天,我和弟弟商量,第一朵希望之花不要也罢,不穿新衣服照样能过年,关键是我们的希望之花第二朵开始凋零了。
弟弟问我你的担心从哪里来的?我说:我是从咱妈的病情中看出来的。
事情就这么蹊跷,在大年二十九的晚上母亲突然病重,父亲半夜把我从被窝里扯出来,交代让我和弟弟明天去大妈家里过年,他要和大姐拉架子车送母亲去医院,我眯眯糊糊点头答应。
大年三十,天还未亮,我用力推开窗子,两手扶在窗台上,望着院内光秃秃的核桃树,几片残败的干树叶在风中孤独地站在孤零零的树枝上,眼睛里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旋儿。
我推开房门,看见弟弟蹲在大妈厨房的门沿上偏着头吃一碗扯面,那扯面是用油泼过的,上面撒着细碎的葱花,老远就能闻见香味。
我没有走向大妈的厨房,而是径直走向我家的橱房。当我走进厨房面对着空空如也的灶房,不听话的泪水从眼角泉水一样流了下来。我从锅里取出加了杂粮掺和的麦面馒头,伴着咸咸的泪水狼吞虎咽吃了起来。
吃完馍,我径直走进大妈的橱房,对着摊在案板上的扯面,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在上面。当我转过头,惊愕地发现大妈和弟弟无辜地站在那儿,我头也不回的走回我的房间倒头就睡。
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年了,每当过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,我就会想起1973年的春节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一种负罪感仿佛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,让我喘不过气来。
今年,我带着妻子、女儿回家过年,我们一家围坐在一起,弟弟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,我拉起大妈干瘦缺肉的手泣不成声,我双膝跪地向大妈忏悔我年幼无知做的蠢事。
大妈替我擦掉眼泪,她说:瓜娃,那时候穷么,你看现在,鸡鸭鱼肉都吃腻了,想吃啥有啥。难捱的日子过去了,幸福的日子骑着快马赶来了。
大妈今晚给你做扯面,你吃么?
我点头答应。
大妈和面,我们两人在大年三十的晚上,就着红红的灶火,有说不完的话。
新年的钟声敲响了,我扶大妈走出房门,看见前年建成的新农村洋气的村子掩映在漫天礼花之中,真是满院月光,漫天礼花。
大妈说:又一个春天来了,幸福的日子像扯不完的毛线还长得很啦。
其实,这是我每年年三十做的梦,大妈去世已经二十年了,那碗扯面在我的心里砸下一个很深的坑,卧在我心里的某一个地方。
年夜酒
塬上刮了一冬的风,在一大早上善解人意的骤然停了。烧炕煮肉的柴火溢出柴棚,屋子里的顶棚、土墙,被竹竿上绑的扫帚仔细佛过,纤尘不染。院光圈净,高耸的烟囱一大早就开始冒烟,后晌,蒸馍煮肉蒸碗也装好码在蒸笼里,一切收拾停当。
忙了一上午的妯娌们,手却不闲,开始给破损的、掉了色的窗户上贴上白色的粉连纸。粉连纸用浆糊糊在四方窗格的窗子里,上面要贴喜庆的剪纸。女人们手巧,红纸在怀里跳跃,细碎的纸屑纷纷落在衣襟上、裤腿上,脚面上,手里的一张四方红纸瞬间就变成狮子滚绣球,鲤鱼跳龙门,五福祝寿,多子多福喜庆的图案,红腾腾过年的气氛兀地落在院井里,浓稠得就抹不开了。
家里的老大,蹲在门房里抽旱烟,一个大老爷们,在年三十的后晌,面对着空旷的大门发愁。几年了,弟兄们过年不来了,妯娌们心里明白,这个老大拉不下一张老脸么?关中粗糙的汉子犟牛撞南墙,不会拐弯啊。妯娌们急,急得搓手跺脚,她们都知道,弟兄之间的那个扣没有拉紧,不是死扣,需要一顿酒浇在麻绳疙瘩上。
男人们顾脸面,必定是顶天立地的一堵墙。女人心软,身段也软,年三十一大早,碎步快跑脸上洋溢着喜悦,说是去老大家帮忙,实则是盼着年三十弟兄们能喝顿酒,吃顿年夜饭,热酒、热饭、热心、热肺、热肝、热胆,一定能解开心里的那个结了许久的扣子。
妯娌们在老大家里的院子里煮肉蒸馍装整碗,年夜饭的菜淘洗干净了,切菜切肉的刀磨利火了,炉膛的干柴荜拨,就差吃饭喝酒的男人们。
妯娌们收拾停当,女人看男人,男人旱烟抽够了,脚有点麻,男人站起来跺一下脚,拍打身上的土。哎吆,大清早刚换的新衣裳,哪有谷草灰尘,老大是装样子,化解自己的尴尬。女人们发愁,站在院井不出声,目光却“焊”在门洞里的那个矮半截的雕塑身上。
老大脊背有点烫,伸手抹一下脸,把一张老脸扔在地上,猫腰背手气昂昂地出了大门。
男人走了,女人们笑了,吐一下舌头,进厨房开始切菜切肉,叮叮咣咣忙活这难得的年夜饭。
乡里的年夜饭也简单,一盘凉拌的红萝卜丝,生拌九孔莲菜,一盘豆芽菜,一定是自家瓦盆里放在热炕上生的,扯一把在开水里焯水,白生生卧在盘子里。荤菜是切一盘煮熟的猪肉,蒜末用滚油“刺啦”一浇,发出蒜的香味来,淋上油泼辣子,浇一勺自酿的小米醋,淋半勺香油,再用葱花点缀。锅里咕嘟嘟烫一壶烧酒,四个白瓷酒盅摆放在红颜色的漆盘里,一切准备停当,就等弟兄们赏光。
时辰不大,老大一挑门帘进来,左手牵老二,右手牵老三,脸上淌过泪,一滴老泪藏在老大的皱纹里。兄弟们一脸肃穆,老大端起盅酒,面向祖先的牌位,严肃地双手擎过头顶,嘴里默念也不出声,然后放在供桌上,夹一片肉供放在小碟子里。
身后齐刷刷黑桩似的男人跪倒祖先的牌位前,磕头山响,男人们之间的一壶冷水也就开了锅。
起先,兄弟们中间有了疙瘩,常年不往来,想想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。一家的长兄,黑脸脚步铿锵上门来请,不去不行,犹豫也得去,别扭也得去。
兄弟们坐定后,一人端一酒盅,闷头仰脖喝了,酒下了胃里,气氛活泛,脸上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。
酒过三巡,粗糙的汉子们痛苦流涕,拱手面向各位兄台检讨自己,都说自己在气头上说话不把门,伤了弟兄们的和气,打人不打脸,接人不揭短,话在酒里。
妯娌们眼热,泪水挂在腮上,也不拽围裙去擦,互相看,心里说,这才是期盼的年夜饭呐。
家里老大恢复自信,坐在主宾位置,不苟言笑,正襟危坐,享受一下当老大的权威。
女人们不上炕,坐在炕沿,听候吩咐。
是啊,劳累了一年,年的最后一天,男人们坐在一起,平时磕磕绊绊,脸红脖子粗也罢,弟兄们为鸡毛蒜皮,马瘦毛长,互相记恨也罢,大年三十夜里只要坐在一起,烫一壶热酒,夹一口菜,酒盅一碰心就在一起了。
娃伙们也被安排坐在男人身边以茶代酒,娃们年龄小,弄不懂大人们木讷少言,闷头喝酒也不言语的沉闷气氛。夜里眼皮打架。
大人们闷头喝酒,一壶老酒解开疙瘩,面红耳热话家常,话就成了开闸的河水滔滔不绝。
娃们双手举起酒盅,嘴里感谢,心里盘算出门买炮听响,丢一干大人们在屋里炕上,或说,或唱一样说话,或从粗糙的嘴里说大人们才能听明白的话。
妯娌们受不了那些敞开胸怀放下架子男人们的旱烟味道,酒一壶一壶热,菜也在厨房里续,送一壶酒进去,不见菜盘子动,筷子成了摆设。
几个老妯娌们夜里坐在灶火红红的厨房说一年的艰难、心酸,说得多了,一把抹掉眼泪破涕为笑,嘴里笑着说:新年来了,新年就有新的希望,新的盼头。
关于老家的酒事
如果人类没有这只凤凰将何等寂寞。说的是凤翔柳林镇出产的西凤酒,在老家乾县的酒事里,和这只凤凰没有多少关系,那只金贵的凤凰展翅在细脖子绿色酒瓶上,是高贵的,那是一种奢望。
酒壮怂人胆,喝的不是西凤酒,喝的是供销社里的散酒,一提五分钱。我端起粗瓷碗一口干了,没有酒的香味,只有从嗓子到食道一条线的灼剌。我喝进去的不是一碗酒,而是在胃里“嘭”地燃烧起来的火焰。一碗酒落在胃里燃烧,脸上化妆一样粉红,平时不喝酒的我,三碗下肚,站在公社书记办公室里,说话有了底气。
书记问我:“球高个子,眯眯眼,你要当兵?”
我说:“我要当兵。”
“你为啥要当兵么?”
“我就是想当兵,我大哥当兵,我堂兄当兵,我也要当兵,当兵能吃饱饭,能扛枪打仗。”
“嘁,就你娃?”
“就我,咋了?”
喝了酒的我和书记对话,书记高一句,我高一句。书记低一句,我低一句,最后我如愿当兵去了部队。
在老家乾县,没有喝酒办不成的事,兄弟们中间有了疙瘩,常年不往来,想想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,得找一个机会喝酒才能化解。大年三十,作为长兄,黑脸脚步铿锵上门来请,不去不行,犹豫也得去,别扭也得去。兄弟们坐下后,一人端一酒盅,闷头仰脖喝了,酒下在胃里,气氛活泛,脸上紧锁的眉头松开了。
喝酒到最后,粗糙的汉子们痛苦流涕,都说自己在气头上说话不把门。伤了弟兄们的和气,打人不打脸,接人不揭短,话在酒里。这顿酒喝得干脆,痛快,弟兄们情义的一河水开了,日后关系啷哩个当,又和好如初。
我的小学同学德全,家中缺劳力,就他一个男娃,老人平时为人处世欠周全,惹村里人不高兴。老人去世了,村里族人来的少了,家里冷清。
德全急得直搓手,明天棺材抬不到坟地里怕人笑话。
如此棘手的事,还得德高望重者出面,德全做局,提一捆啤酒,灌一壶散装白酒,在老者家里邀请同辈老人们喝酒。席间老者不说德全家的丧事,只诉说老弟兄们间的情义。酒过三巡,话到五味,直奔主题:明天德家起丧,回家告诉你们的后人,拿出吃奶的劲抬棺送葬,不要让外村人看我们村里的笑话。
老弟兄们喝了酒,拍胸部保障是不算的,都要叫来后人齐刷刷站在老者房间,一人手提一瓶汉斯干啤,一口灌进嘴里说:“大爷,你就看好,明天一定到场,不会让外村人看咱村的笑话。”
后人们喝完啤酒,猫腰去学德全家报到,听候差遣。嘴里不忘掩饰:忙得很,丧事记在心里的。
其实,全是他们口里的客套话,全因一顿酒事的提醒与敲打。
村里的水利家底子薄,家里盖房,请不起大家喝酒,喝稀饭吃馍馍,上梁的时候才吃一顿手擀面条。房子盖好了,水利过意不去,一咬牙,一跺脚,肋骨上刮一块肉来,买一瓶细脖子西凤酒。西凤酒是好酒,大家替水利考虑,白酒里面兑水,一人干一大碗,喝得也是豪爽。嘴里也不弹嫌饭菜有量无质。
日后,水利家生活有所改善,邀请大家去他家喝酒答谢,这下村里小伙们也不客气,不喝散装白酒,只喝啤酒。却要指定牌子,非汉斯干啤不可。也不考虑给水利家节省,咋样铺张咋样来,喝酒吃肉样样不能缺。酒饱饭足,喝得东倒西歪,骂骂咧咧,回家躺床上直打酒嗝,心里面高兴,嘴里嘟囔,水利这娃够意思。
这几年,家乡日子好了,酒事越来越多,娃过满月,不管是生男娃,生女娃都要喝酒庆贺。孩子考上大学要喝酒,新房上梁要喝酒,定亲娶媳妇更是一连三天,酒事变成“揪心事”。
家乡酒事多了,用村里老人的话来说:割痔疮之后都要喝酒庆贺,全是钱多烧包的,稀里糊涂喝乱酒,坏了村里规矩。
这几年,家乡的酒事不少,今天张三家给娃结婚喝的西凤6年,明日儿李四给娃娃结婚就要喝华山论剑20年,一家比一家规格高,一家比一家讲排场。却害苦了家境并不殷实的人家,喝酒成为负担,忙了乡村厨子,酒事成为“揪事”,变味的酒事弥漫乡间,失去喝酒助兴的本质了。
过去在老家乾县的酒事里,最能体现智慧的喝酒才叫喝酒。定亲喝酒,男方不太满意,男娃端酒盅喝了,留下一句话:回家和大人们商量商量。
说白了就是不满意,说者随意,听者却听出缘由来。是对女方高昂彩礼不满意哩。如果老人端起酒盅下定决心一口喝干了,嘴里说,彩礼只能最低了。旁边人说,你看,老人都喝了酒,双方互相让一让,婚事就成了。
喝酒是喜上添喜增光彩的事,有了酒生活才有乐趣,才有乡间关于酒事的渊源流传。
网友说,如果桃园三结义不喝酒,就没有日后的刘关张三结义,就没有后来青梅煮酒论英雄和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。如果《水浒传》里没有大口吃肉,大碗喝酒,就没有英雄好汉的侠肝义胆。
去年,回乾县老家,大年三十约村里老哥们一起喝酒,菜是随手弄的,也不高档。村里人提醒,酒不能提好酒,提好酒,村里人认为你耍排场,给人难看。酒随村里规矩,提一瓶细脖子西凤酒,55度,菜是自家土炕上生的豆芽菜,地里种的红萝卜,拍一盘黄瓜,切一盘猪头肉,盘腿坐在热炕上,温一壶酒,你一杯,我一杯,都上点岁数,不胜酒力。
村里老人说:这酒,不喝不行,几十年不见了,喝吧不能放开,酒杯一碰,就图一个喜庆的气氛。
酒过三巡,老人们打开话匣子,说起过去村里现今名目繁多的酒事,也是唏嘘不已,感慨万千。